玉一对着烛火，一字一字地默默浏览纸上所写的药方。良久，他听不出喜怒地问道：“柳问向药柜抓的药真的都在上面了？一味不差？”将药方抄给他的探子点头道：“绝对不差。属下亲眼看着药柜那小哥开了这几个药屉子。”
玉一点头：“很好，你回去吧。”
探子不敢多话，行了一礼，转身离去。这几个月，玉一派遣他对柳问做了不少举动……原因是柳问来路不明，也许包藏祸心，将会为害主上。一向对世子忠诚无比的他小心翼翼地在柳问周围蛰伏了两个月，发现柳问先是四处流浪，后来忽然在一处偏远的山野小院当中定居下来。他怀疑柳问在当地会有所行动，苦于不能亲身离得太近，经多方调查之下，才找着机会，记录下了这一张药方。
原先他以为柳问一定计划着通过这张药方来实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但几经打听之后，发现并非如此。这令他渐渐对玉一的命令感到不安，不想再这样深涉下去。
他忧虑地边走边想，直到眼前的道路被另一道身影阻住。
关雁河的路走到一半，雨势便忽然大了。山路泥泞难行，山风野得像七八岁田间乱跑的黄毛小子，他撑着伞，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越行越缓。他索性把那把油纸伞丢在路边，冒着萧瑟的秋风骤雨赶路。
雨水打湿了少年的头发、面容，沉沉地从他的眉上和睫间坠落下来，他的视线非常模糊，却不敢停下，只能草草地用早已湿透的衣袖抹掉雨水。脚步每每一缓的时候，他便不由地担心，会不会因此赶不上了？
他不知走了多久，山雨透人，少年人在一个个积水的泥坑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涉过去，下摆沉重得仿佛被千斤坠扯住，靴子里满是泥土与湿冷的泥水。
然而看见那间小小的屋舍从窗户里透出一点昏黄的灯火色彩时，关雁河似乎忘记了身上的寒冷。
他快步走上前去，已经顾不上柳问眼中他不过是个陌生人，顾不上种种冒昧，他想要带柳问先离开这里。他已经快要走到了门口，然而一阵夜风袭来，满身的湿雨仿佛在他身上结了冻——从被风吹开的窗扉缝隙里，他看见父亲把柳问按在墙边，父亲的手托着柳问的颈子，柳问似乎猝不及防，双手推拒着父亲的两肩，父亲仿佛被激怒一般，手掌用力地将他压向自己，近乎凶狠地掠夺着柳问的唇。
父亲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特意没有告诉父亲……关雁河茫然地站在屋外，听见父亲用一种他几乎没有听见过的似乎称得上“气闷”的语调质问：“不是说要去游山玩水，见见世面？这就是你的世面？”
柳问张了张唇，居然有些心虚。他错开视线，发觉自己在这问题上当真理亏：“只是这两个月……”他眼神飘忽地望向上方，又被关玦攥着下巴不得不看向对方。
“这两个月怎样？”
柳问原本觉得他没有透露给关玦的是他一个人便能决定之事，但当关玦忽然出现在眼前时他恍然意识到，也许对于关玦来说这也并非无足轻重。他抿一抿唇，决定要开口这一刻起脸上便热了起来，柳问缓了缓心跳，垂下视线，长长的眼睫模糊了关玦那俊美得难以逼视的容颜，这让他接下来出口的话变得顺畅了一些。
“我……我和你，我们会有一个孩子了。”
柳问眼睫一动，用飞快的语速掩饰了自己的尴尬：“所以我想这两个月还是安定一些会好一点儿……”
关雁河转过身，他不想看到父亲的反应。无论关玦是欣喜若狂，还是心有疑虑，或是更干脆点，关玦并不想再拥有一个累赘……关雁河不想看，亦无需看。
他知道自己会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所能得到的，当做自己得不到的；而那个孩子得不到的，亦在复现十几年来他从未得到过的。
他无法从父亲这里得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何况是人。
“父亲”于关雁河而言，这几年来几乎成了一个陌生的词汇。苗疆覆灭时他还小，对于所谓“灭国”并没有多少实感，甚至在心里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因为他发现每日欺凌他的那些贵族子弟不会再出现了，不久之后他们或者出现在俘虏流放的队伍里，或者以尸体的样貌出现在城头的墙上。
不过很快他发现大历与西盈对苗疆的分治，并未能给予他更好的生活，尤其在驻军的首领改换成易氏鸦骑所出的将领之后。鸦骑不同于曾经易衡之部署的那一支易家军，少主人易浓对败者的处罚相当严厉，封赏也尤其丰厚。在他的刻意倡导之下，鸦骑不择手段地四处征伐，光彩的战绩之下与日俱增的是人们对鸦骑的恐惧、皇室对易氏的忌惮。
生育他的那一位父亲，是一个既漂亮又柔弱的双儿，更加不幸的是，这个漂亮、柔弱的双儿，同时又是苗疆国主的遗孀之一。他少年时因为出色的容貌被家族奉献给老国主，曾得一时盛宠。但没过几年，老国主厌倦了他的柔弱胆怯，曾经怜爱之极的风情后来都成了让国主烦躁暴虐的理由，不善争斗的天性让这个娈宠在后宫的构陷和漩涡当中越来越危险。
关玦救了他，只是在某一种意义上。
他开口将这娈宠从盛怒的国主身边保了下来，或许是出于一时的怜悯，或是对老国主的嘲弄，又或者他只是想用父王的一件小玩意儿打发时间。可对于这名可怜的双儿而言，被人人形容如厉鬼修罗的世子关玦，却是他唯一的救世主。关玦用不着强迫和命令，只需要看他一眼，他便心甘情愿地自荐枕席，成为男人的玩物。